王二贵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镰刀贴着麦秆根部划出银亮的弧线。
十岁的二羔抱着麦捆来回跑,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倒像只不知疲倦的雀儿。
“爹,我码的麦垛齐整不?”少年把最后一捆麦子摞上田埂,麦穗金灿灿映得他眸子发亮。
王二贵直起酸痛的腰,瞅着儿子通红的小手上扎满麦芒,喉头忽地哽了哽:“歇会儿吧,小心晌午头晒脱皮。”
老黄牛拖着板车吱呀呀碾过田埂时,西山头已漫起火烧云。
二羔盯着小山似的麦垛直咽口水:“爹,我坐车顶给您望风成不?准保比树梢的喜鹊看得远!”王二贵攥缰绳的手紧了紧,终究抵不过儿子眼里的星子,只哑着嗓子嘱咐:“抓紧捆麦的草绳。”
车轮碾过碎石岗那瞬,二羔正伸着脖子够崖边的野山枣。
麦垛突然剧烈一晃,少年布鞋底在滑溜溜的麦秸上打了个旋。
王二贵回头时,正撞见那抹灰蓝身影如断线纸鹞般栽进沟渠,惊飞了整片榆树的蝉。
这一幕让王二贵的心猛地揪紧,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一秒。
他丢下手中的镰刀,踉跄着奔向沟渠,心里充满了自责和恐惧。
二羔是他唯一的儿子,是这个贫瘠家庭的希望。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时的松懈会让儿子陷入危险。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二羔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模样,第一次帮他扛麦捆时稚嫩却认真的表情,还有刚才那双闪着光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懊悔。
当王二贵终于冲到沟渠边时,看到二羔蜷缩在碎石堆里,身体僵硬,目光呆滞。
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儿子的状态让他更加害怕。
他颤抖着手去探鼻息,发现二羔尚有呼吸,但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论二贵两口子怎么喊,二羔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刻,王二贵内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摔跤,而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暮色中的恐慌暮色四合时分,牛车在崎岖山路上颠出残影。
二羔歪在娘怀里,身子忽冷忽热地打摆子。
今个也不顾不得把麦拉到麦场卸车,直接回了家。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二羔直挺挺躺在炕席上,瞳仁黑得像是灌进了整片夜。
原以为孩摔了下去被吓着了,缓一缓就没事了,可这都回家躺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见任何好转,急得二羔她娘在屋里转来转去。
“不行,我得找人给瞅瞅。”
二羔她娘等得不耐烦了,着急麻慌地就跑到了村西头,拍响了赛半仙李婶的大门,一见到李婶,哭哭啼啼地说了个大概。
李婶算是村里的阴阳先生,常年在家里供奉着神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她懂得些风水秘术,早些年间,总来十里八乡得人慕名来找她看看风水,断断阴阳,这些年腿脚不方便了,也就不做了。
李婶听后,便也明白了个大概。
二羔娘的到来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的眉头紧锁,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李婶径直向里屋走去,十几分钟后,便拎着一包奇奇怪怪的东西,跟着二羔娘朝她家匆匆忙忙走去。
李婶撩开靛蓝门帘时,门帘上的铜铃正撞碎一室死寂。
老太太枯枝般的手按在二羔心口,忽然倒抽冷气:“人有三魂一魄,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
“三魂分别是天魂、地魂和命魂。
天魂管着人的灵性,没了它人就失了神采;地魂掌管记忆,丢了地魂就会忘事,连亲人都认不得;命魂最要紧,维系着性命,要是走了命魂,人就成了活死人。”
李婶顿了顿,“那一魄就是元气,是支撑人活着的根本。
像二羔这样怕是丢了天魂。
子时前不喊回来,怕是……”话尾淹没在更漏声里,惊得王二贵媳妇膝头一软,跪在青砖地上。
“老婶子,您可得给指条明路啊!”王二贵攥着旱烟杆的手指节发白。
他的声音中带着绝望和恳求,眼中充满了对李婶的信任和依赖。
他知道,此刻只有李婶能够救他的儿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婶从大襟袄里摸出个油纸包,抖出三枚生锈的乾隆通宝,叮叮当当地撒在炕沿。
铜钱在油灯下泛着幽光,正巧围着二羔脑袋摆成三角。
这场景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神秘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屋内的气氛凝重,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李婶的下一步指示。
李婶枯皱的眼皮半阖,指尖划过铜钱上的裂痕,“取孩儿白日穿的贴身衫子,要沾着汗气儿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敲打人心。
王二贵媳妇慌忙翻出件灰布褂子,前襟还沾着麦芒和泥印子。
这件衣服承载着二羔的气息,是唤回他魂魄的关键。
老太太突然睁眼,瞳仁里跳着两点烛火:“剪刀。”
寒光闪过,二羔娘眼睁睁看着李婶剪下褂子左襟,“魂儿最爱藏衣角,得把缺角这面朝外。”
碎布条在扫帚柄缠出古怪纹路,黑狗毛在结扣处打了个死结。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对话。
更漏滴到戌时三刻,李婶往扫帚头撒了把陈年糯米:“捧稳当了,沿着回来的路折返到孩子摔下来的地方,哪儿正是孩儿摔魂的坎儿。
一路上,要一直边走边唤孩儿的乳名,听见野物叫唤别回头,瞅见人影莫答应。”
她枯瘦的食指突然戳向二羔娘心窝,“最要紧是这口气不能断,半道儿停了,魂就困在阴阳界了。”
王二贵媳妇哆嗦着接过扫帚,竹柄沁着秋霜似的凉。
李婶往她后颈拍了一记朱砂印:“灶王爷护着呢,只管把魂儿领回来。
待衣衫裹住身子,往火盆掷三张黄表纸,要见着纸灰打旋儿,才算阎罗殿里抢回了人。”
夜行寻魂扫帚头绑着的粗布衫子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二羔娘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麦茬地,露水浸透的鞋底直往骨头缝里渗寒气。
远处乱葬岗飘来飘去的磷火,倒似大年夜引魂的灯笼晃悠悠。
每声“二羔回家”都扯得喉头泛腥,惊起老鸹扑棱棱掠过坟头柏树。
月光把麦垛倒塌的凹坑照得惨白。
北山忽然卷来阵打着旋的阴风,扫帚柄上的衣衫鼓胀如帆。
她分明听见孩童嬉笑擦耳而过,后颈汗毛根根竖如麦芒。
夜越来越深,四周的寂静被偶尔传来的野兽叫声打破。
二羔娘紧紧握着扫帚,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知道,这不仅是一次寻找儿子魂魄的旅程,更是一场与未知力量的较量。
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呼唤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喉咙。
走过一片荒草地时,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
她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不敢回头。
耳边传来阵阵低语,似乎在诱惑她停下脚步。
但她牢记李婶的叮嘱,坚持不回头,不回应任何声音。
终于,在走了不知道多少步后,她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点——二羔摔倒的地方。
她跪坐在地上,用双手挖开泥土,将带有儿子气息的衣衫深深埋入其中。
然后,她开始大声呼唤二羔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中回荡。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着她。
她闭上眼睛,集中全部的精神,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二羔的名字。
渐渐地,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一种温暖而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间,她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继续用力呼唤。
终于,她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体内,仿佛二羔的灵魂正在回归。
二羔娘的心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