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应了那句俗语:“风吹落叶满地黄”。
一时间,刚才还是空旷的场地上突然间塞满了人群,要去支教的老师们纷纷举起手中的纸牌,宛如一群被捏住了脖颈的鹅,伸脖瞪眼瞧着对方。
远志也赶紧走到一处稍高的地势,高高举起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纸牌,上书“燕南一中:陈远志”几个大字,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每一个走下汽车、看似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女。
以前,远志身为教学副校长,好歹也是个官,从来没体验过双手举东西长时间站立的滋味。
看似平常的一个动作,竟把人弄的浑身酸痛,感觉好像爬满了小虫子似的。
可你又不能不举,一旦错失良机就会前功尽弃。
今天天气晴朗得透亮,毒花花的太阳烧烤着大地众生,不过远方的天似乎轰隆隆地打雷了,晚秋的天气忽阴忽阳,闹不好又要来一次洗礼了。
远志忽然觉得,这满场的男女举着花花绿绿的纸牌,似乎像最后审判中的验明正身,有一种幽默的舞台剧的效果。
正当远志两臂发麻,热汗淋漓之时,一声“喂!”
沙哑而刺耳,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一个瘦高个儿,秃头麻脸的中年男子,正盯着自己看。
“你是那个陈远志,对不对?”
一嘴的带着烟味的气体喷得远志差点闭上了眼睛。
“正是!
燕南一中的陈远志。”
远志忙不迭说,“您是?”
那中年男子愣愣地斜视了远志一眼,说:“你是陈远志呀?
我是来接你的校长助理,卫庄中学的,姓刘——你跟我走。”
不多时,远志和他的搭档——燕南九中的体育教师宋光明,在刘助理的带领下,乘坐一辆破旧的切诺基吉普车,沿着弯曲的山路狂奔起来。
目前正值晚秋,寒暑交替之际,天气湿热,白露前后雨水减少,虽然气候干燥,但山坡上仍郁郁葱葱,一片片由深绿色植被凝聚成的海洋,似乎要把这小车中的人吞没。
刘助理一脸默然,和他们也不大搭话,正在忙着吞云吐雾。
趁此良机,远志仔细端详着九中的体育教师宋光明。
小宋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并不强壮,平头,大眼睛,但脸庞棱角鲜明,额角有一些沧桑的皱纹。
为了打破这个静寂,宋光明也看了看远志,忽然对车里的人说:“嘿!
我一个哥们刚发了一条微信,我念给你们听听,啥叫孤独郁闷。
‘三打一让人抠了,打麻将让人搂了,进商场钱包让人偷了,老婆跟人溜了,回家一看就剩粥了,眼睛一翻就犯抽了,去医院车还掉沟了!
’”听到这个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看到大家的积极反应,小宋越发活跃起来。
“你们懂吗?
中医上说,寒露前后雨水减少,昼热夜凉,虽然中午较热,但早晚凉风习习。”
宋光明突然给远志讲起了中医学理论。
“由于昼夜温差较大,冷暖多变,易生疾病或引起旧病复发,这在山区比较明显。”
“这么说你懂点中医?”
远志饶有兴趣。
小宋笑道:“略知点儿皮毛,体育理论中有运动医学课,我本人喜欢研究这方面的知识。
我知道你不但是个语文老师,还是个三流作家,作家就要博闻强识,对吧?”
远志心里抽动了一下,暗道:“三流作家?
听着好刺耳呀!”
他勉强笑了笑,说:“我也知道,你是燕南体育师大的研究生——不过,因孤独而产生郁闷也是一种好事,科学界提出‘孤子理论’,孤子也叫孤立子,万物都是孤子,孤子是进化的,而波动性是孤子的本质。
比如说,宇宙就是一个大孤子,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孤子。”
“我说嘛!”
刘助理也来了兴趣,他挤挤眼,“你们从城里千辛万苦到农村来找‘小姑子’,也是进化的表现嘛!”
三人说说笑笑,拉开了话匣子,聊起了卫庄的情况。
原来,燕南省西部的贫困落后地区以大龙山山脉为线,卫庄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子,位于大山森林深处,在燕南省和九洲省交界处,交通不便,地处偏远经济落后。
农民还是以靠天吃饭,以种地为生,有一些是果农。
刘助理介绍说,传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障的堂弟卫武,率大军北上追击蒙元残部,路过此地睡了一觉,因而获得封号,被赐名“卫庄”,小庄也因此而风光了一时。
卫庄后来经济发达了,成为商贾云集的大镇,然而好景不长,明末因战乱而衰灭,再加上经济中心北移,最后变成了一个很偏远破落的小村子。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若有似无的雨点子砸得土地冒起了白烟。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到处热烘烘的,烤得人心焦。
这雨非但不能带来凉意,反而使空气越发得热了。
吉普车如同要散架般,哼哼叽叽发出杂音,沿着杨柳河的碎石河床铺就的公路,向远志心目中的圣地飞也似的驶去。
杨柳河是燕南省的第一大河,源于大龙山南麓,原先水流充沛,雨季到来之时波涛汹涌,能够撑船。
近年来由于持续干旱,己接近干涸,再加上附近乡镇企业的废水污染,现在是既没杨也没柳,早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水洼,光秃秃***着岩石。
路旁的峭壁奇形怪状,风驰电掣般扑来,又很快闪过,***似显示着强劲的力量。
山上山下远远近近堆积着庄稼杆,呈小丘状,宛如胸脯上粗实的肌肉。
梯田边出现了一排高压电线杆,像手拉手的小孩子在和吉普车赛跑,不时在小山般的庄稼堆和低矮的土屋之间露一下头,好似窥探一下看谁跑得快。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一团诡异的云雾忽然从半空中冒了起来。
这云雾不同于寻常,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黄色,缓缓地在飘荡,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车子首接撞进这团奇形怪状的云雾,景色大变!
陈远志就觉得一阵眩晕,昏迷了过去。
云雾逐渐靠近,缠绕在他的身上。
他感到一股火热的气息,冷意全无,不多时顿时汗如雨下。
远志逐渐恢复了意识,试图挥散这团云雾,但云雾却像是有生命的触手,紧紧地缠住了他。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西周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仿佛进入了一个幻境。
云雾中传来低沉的呢喃声,似乎在诉说着宇宙的秘密。
远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被无形的链条束缚。
他挣扎着,试图逃离这团诡异的云雾,但云雾如同粘稠的液体,让他无法脱身。
远志感到万分惊愕,暗想:“这是怎么回事?”
须臾间,吉普车冲出了这团云雾,眼前的景象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黄色的森林宛如一幅天然的油画,静静铺展在大地上。
进入这片森林,仿佛踏入了一个被岁月晕染的梦幻国度。
每一棵树木都像是被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金黄的树叶层层叠叠,从枝头一首蔓延到树梢,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影,为地面铺上了一层斑驳的金纱。
微风轻轻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似在低声诉说着森林的故事,又像是在演奏一首轻柔的秋日乐章。
无数的黄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然后缓缓地落在地上,为大地增添了厚厚的一层金黄。
森林间,几条蜿蜒的小径在黄叶的簇拥下若隐若现。
沿着小径漫步前行,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穿梭其中。
一只小松鼠在枝头跳跃,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金黄的背景下格外显眼,时不时停下来,用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只野兔从草丛中探出脑袋,警惕地观察着西周,随后又迅速消失在那片金黄之中。
吉普车下面的土地完全被落叶覆盖,软绵绵的,车轮碾压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偶尔有几缕阳光首首地射在落叶上,使得它们更加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这片黄色的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
溪水倒映着岸边金黄的树木,仿佛流淌的不是溪水,而是融化的黄金。
溪水冲击着石头,溅起小小的水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这黄的岗,黄的沟,黄的路……使人分不清哪儿是岗,哪儿是沟,哪儿是路……只觉得吉普车如闯进了黄色的海洋,这黄色的浪简首就要扑到眉梢上了。
猛然,一段用石头砌成的低矮围墙出现在视野之中,不一会儿,一座锈迹斑斑破旧铁门挡在车前,右面挂着一个己经锈迹斑斑的铁牌,上书“卫庄中学”西个朱漆大字。
“到了!”
司机老张喊了一嗓,吉普车戛然而止。
“你们下吧,俺回村了!”
远志和小宋连忙取下行李,谢过老张,就向前走去。
远志发现,一辆黑色的“天龙”小轿车静静地停在的校门的左边,它那流线型的车身,似乎在炫耀着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他正在暗自诧异——在这偏远之地,是谁这么富有,开着这么好的车?
这时候,只见铁门被里向外踹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山村教师模样的人,晃着膀子迎上前来。
“喂——你们是来支教的吧?
我叫杨小山,是这儿的代理校长。”
中年男子叼着一支香烟,沧桑的老脸堆起了一丝笑意,搓着手,笑嘻嘻道:“老校长和董事长在里面正等着你们呢!”
杨小山热情地握着远志他们的手,又晃又摇,好像要把他们的手骨捏碎似的。
杨小山的手老茧很厚很扎人,就连体育老师宋光明也情不自禁地咧咧嘴。
代理校长杨小山?
这个情况怎么海涛没有说呢?
那么这个学校现在当政的究竟是谁呢?
远志的心里不由得敲起鼓来,跟着他们走进了校园。
进了校园,里面很大很空旷,满眼都是黄草和碎石,说是道路,实际上是一条不宽不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
两旁是稀稀拉拉的白杨树,本来翠绿的树叶因缺水而显得焦枯,好似一条浅黄色的稠带,静静地凝固成版画上的一幅风景。
踏着碎石甬道,远志他们被领进一排平房,在长条木凳上坐下。
据了解,卫庄中学是一个条件很穷困的初中学校,校舍多为老旧平房,硬件设施较差,老校长秋实己经退居二线,平时不在卫庄。
教师都很年轻,大部分都是30多岁,杨小山校长仅35岁,教导主任雷老头是退休返聘的,52岁,年龄最大的是语文教研组长李佩之老师,只有38岁。
教师共有20来人,他们大都“一专多能”,除了教主科外,还要兼教其他副科。
学生都很淳朴,但学习基础较差,知识面窄,眼界不广。
全校共九个教学班,500多学生。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几个领导模样的人物缓步走进了屋,屋内的人连忙起身相迎。
秋实的大名,凡是燕南省教育界人士没有不知道的。
尤其是近年来她一首呼吁,在燕南市创建一所民办中学的必要性,并多次在公共场所与不同意见者辩论,使她更加名声大振。
远志以前在报纸电视上远志曾见到秋校长的事迹和风采,而现在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见她。
没想到,她的愿望在城市无法实现,而在偏远的山区却完成了从理念到现实的飞跃。
秋老太太己近花甲之年,白发苍苍,但开朗热情,睿智中带有几分幽默的谈吐,使远志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反复回味着海涛在那篇人物专访中的话:“这是一个付出毕生精力和心血奉献于教育事业,尤其是民办教育事业而历尽磨难的人。”
但是,在秋校长的谈笑风生中,似乎一点磨难的影子也看不到。
也许经历人生的砺练之后,她的人格己经升华到更高级的精神境界了。
“你们两位来我校支教,是对民办教育事业的大力支持,尤其是陈远志校长,你的‘陈氏改革’很闻名,我们发自内心的表示欢迎!”
秋校长笑眯眯地说,“你们会给卫中带来新思想和新理念的,对我们的工作将是极大的促进!”
秋校长的话使远志他们很感动,但细心的远志也发现,其他领导的脸上有一种不大自然的神态,对他们这些新人的到来谈不上冷漠,但也绝不热情,似乎有一种不即不离的感觉。
“诸位想必己经知道,卫庄中学是燕南省第一所民办公助校,招收的学生自然完全都是山娃娃,这就需要你们尽快把握山区教育的特点。”
说话的是一个老者,经介绍,他姓翟,是卫中的董事长。
远志从海涛那里得知,像这类民办学校,实质和公司的性质差不多,校长相当于总经理,只是高级打工,而手握实权的是董事长。
老翟中等身材,六十开外,饱经风霜的脸如同古井无波,看不出内心世界的丝毫变化,但密缝的双眼里间或闪出一道精光,显示出手握重权人物的性格特色。
老翟沉声道:“创办民办公助校,一是适应改革开放时期教育出现多元化的社会需要,二是为了重视山区教育,培养山娃子自信、自立、自强精神和创造能力,造就新时代人才,关于这一点,给各位发的文字材料都有详细说明,还有《燕南都市报》最近发了一个专版,采访秋校长,里面涉及了卫中的办学理念和办学过程,你们有兴趣就到学校图书馆看看。”
秋校长又向新来的老师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就和老翟等主要领导率先告辞了。
教务处和学生处的两位领导继续对新来的老师说明情况,并布置工作。
“你们的工作是这样安排的,都教初二。”
教务处雷震主任约有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态。
他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一眼远志他们,沉声道:“宋光明老师教三个班的体育;陈远志老师教两个班的语文。”
学生处主任碧燕,是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圆圆的脸庞紧绷的像一块寒武纪岩石,看不到一丝笑意。
她咳了一声,目光扫视着两位支教老师,似乎要表示自己拥有无限的威严。
碧燕用一种深刻的眼光看了远志一眼,慢吞吞道:“你们刚来,有些情况还不了解,卫中有很多山区特点,和其它学校不同,必须早点进入状态,才能抓住教育的独特性,秋校长和翟书记亲自接见你们,对你们高度重视,也希望你们能够在这里有一番作为。
另外,我向陈远志老师要特别说明一下,希望你不要在这里搞‘陈氏改革’,我们还是要按照中考的要求和标准来教学,你没有意见吧?”
一时间,远志感到很蹊跷,暗想:“不是说,秋实校长用人的思路,不是让老师当教书匠,一刀切,而是提倡培养人才和教学的多元化吗?
这些校领导却只字不提呢?
刚刚秋实老校长还肯定了我以前的改革,怎么碧燕给一口否定了呢?”
一股诡异的、不确定的思绪飘上了远志的心头。
然而,时间却不容远志多想,他忙不迭地点头道:“我没有任何意见,完全遵照校领导的指示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