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两滴,三滴……西周骤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雨滴掉落的声响,顷刻间,整片天空都被雨水覆盖,一场雷阵雨就这般毫无预兆到来。
雨幕中,视线在路灯的晕染及雨势的变大下模糊不清,见状,祝安澜手忙脚乱地脱下外套撑在头顶,脚下步子不由得又大了些。
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别无选择地回到了居民楼楼区。
居民楼的感应灯光线昏暗,加上南方春季气候潮湿,天花板和墙壁上脱落下一大块墙皮,夜深时,寂静的楼梯间便显得破旧荒凉,让人没由得生出一丝畏惧情绪。
祝安澜攥紧手心,将外套披在身上,随后迈着阶梯一步步往三楼走去。
居民楼居住的,大多是常年漂泊在外的打工人以及无业游民,楼区人群鱼龙混杂,一到深夜,年轻情侣的吵架声,婴儿的啼哭声同醉汉的叫骂声混杂一起,聒噪又刺耳。
每每这时,一种无力的情绪便会萦绕心间,自己也如同深陷于这片混乱旋涡,越挣扎,便陷得越深,无法逃脱。
往上走去时,祝安澜的情绪全程紧绷着,随时做好了逃离的准备。
幸运的是她并没遇到闹事的醉汉,在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祝安澜紧绷着的心才得以片刻放松。
昏暗灯光下,那扇防盗门紧闭着,走廊里环境潮湿阴冷,就连空气都带着阵阵冷意。
纵使内心早己有了答案,在看到眼前到紧闭的房门时,她的眼睫还是轻颤了一瞬。
意料中的没给自己留门。
祝安澜神情淡漠,被雨水沾湿的眼睫如同折断的蝶翅般低垂着。
一路狂奔回来,身上的衣服早被雨水浸透,此刻,冷风拂过,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
祝安澜轻呼口气,伸手将鬓边还在滴水的碎发别至耳后,随后拽住衣角,用力将掉落的雨水拧下。
玻璃窗上,雨水持续拍打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祝安澜有些许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现在也只能在原地等雨停了。
思及此,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面,打算坐下休息片刻。
只是还未等祝安澜有所动作,隔壁户型忽然传来开锁的声响,紧接着那扇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
门开的瞬间,一束暖黄色灯光投射在地面上。
看着被推开的防盗门,祝安澜怔愣一瞬,而后果断转身,抬腿就要往楼梯间跑去。
“诶?
你这孩子,外边下这么大的雨跑什么?”
还未迈出几步,祝安澜的手腕便被拉住,因着长年劳作,对方手掌布满老茧,掌心纹路粗砺,接触到皮肤时,手腕间传来隐隐的不适感。
许桥嗓音带着几分担忧,“你妈今天没给你留门,这么大暴雨,这会儿跑出去不是平白被雨淋?”
“而且,你一个女孩子半夜在外边乱跑,很危险的。”
话落的同时,一道刺眼的闪电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走廊,紧接着,响亮的雷声便响彻整栋居民楼。
……被许桥拉着走向餐厅时,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赫然留下一道显眼的水渍痕迹。
看着正不断往下滴水的衣角,祝安澜抿唇,默默伸手将耷拉着的衣角放置在大腿上。
“来,先喝杯热水暖一下身体。”
望着许桥递来的水杯,祝安澜犹豫一瞬,随后才伸手接过玻璃杯,冰凉的指腹覆盖在杯壁上时,暖意瞬间蔓延至全身。
“谢谢许姨。”
看着面前捧着玻璃杯发呆的祝安澜,许桥叹口气,“你妈也真是,外边多么危险啊,就这么安心把你留外边。”
“还好凌深在客厅听到动静,把我喊出来看看,不然你不会要在外边坐一晚上?”
话落,祝安澜捧着玻璃杯的指尖紧了紧。
见她沉默不语,许桥像是才注意到她周身低迷的气压般,蓦地转开话题,“总之今晚就先留下吧。”
说罢,她站起身,自顾自往阳台方向走去,“我去给你开煤气,先洗个热水澡……”祝安澜捧着玻璃杯,看着走远的身影,想要拒绝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太需要一个能让自己停歇的地方了。
许是内心过于纠结,以至于视线中倏然出现一条毛巾时,她险些被吓到。
祝安澜本能抬眸,目光望去时,便见许凌深不知何时坐着轮椅来到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条白色毛巾。
见她不说话,许凌深轻眨了下眼,而后解释道:“毛巾是新的,没用过,你衣服都湿了,先擦一擦吧。”
捕捉到后者转瞬即逝的忧虑神色,祝安澜低垂下眼眸,而后伸手接过那条崭新的毛巾,“谢谢凌深哥。”
见她收下毛巾,许凌深弯了弯眉眼,“不客气。”
目光落在对方被毛毯遮盖的双腿时,祝安澜擦拭发丝的动作随之顿住,她语气轻缓,“你的腿……最近有好些了吗?”
许凌深闻言,抬手理了理有些褶皱的毛毯,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下雨就痛。”
他嗓音平静,仿若谈论的不是自己般淡然。
祝安澜抿唇,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窗外雷声依旧,沉寂的氛围蔓延至屋子的每一处角落。
最后是许桥过来喊她洗澡,她才从这般别扭的气氛下解脱。
温暖的水流缓缓流过肌肤,一点点将寒意疲倦清除,再次从浴室出来时,祝安澜身上穿着件略显宽大的粉色睡衣。
见她出来,许桥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家里的睡衣尺码偏大,今晚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话落,她的目光又落在祝安澜还在往下滴水的发丝上。
“你这头发不吹干可不行,等会我把床头风扇打开,你记得吹干了再睡。”
说着,许桥拉着祝安澜坐在床边,伸手打开放置在右侧的小型风扇。
许是被雨淋湿着了凉,祝安澜意识有些许混沌,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搭话,许桥就己然将她安顿好,“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整个卧室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安静的环境下,身侧人很快便陷入沉睡,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房间内,此刻只剩下床头柜的风扇转动发出的声响。
祝安澜双臂环膝,黑暗中,她的心情复杂,思绪随着扇页的转动倏然飘散开。
她依稀记得,许桥是在自己读初一时,带着许凌深搬到隔壁的。
第一次看到坐着轮椅的许凌深,祝安澜很是好奇,觉得这人周身充斥着阴郁悲伤的气氛。
起初她并没有想要靠近对方的想法,后来在多次被何二丫赶出家门,坐在地毯上悄悄抹眼泪时,是许桥主动牵着她的手,将自己带进了屋里。
许桥对待祝安澜很是亲切,这样的柔和神色她几乎没有在何二丫脸上看见过。
从许桥口中,祝安澜得知,许凌深是因为意外出车祸才导致双腿瘫痪,加上在学校时总被霸凌欺辱,所以才选择休学搬到这边。
每每提及许凌深,许桥整个人都仿佛被悲伤包裹。
祝安澜很喜欢许桥柔和的性子,去往隔壁的次数多了,祝安澜也开始主动找许凌深说话,她和对方谈上学时的趣事,每天放学会给他带路边的野花野草,祝安澜认为,自己和他多讲讲话,对方的心情也应该能变好。
之后的日子里,每当她和何二丫闹矛盾时,许桥家就成为自己短暂停歇的地方。
祝安澜觉得,遇见他们,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在许桥那,她体会到了从所未有的温柔。
然而,她没想过在之后的某一天,当揭开这份温柔面具后,显现出的会是血淋淋的现实。
中考完后,祝安澜取得了一份优异成绩,在她兴冲冲举着录取通知书跑到何二丫面前时,看到的却是对方冷淡至极的神情。
“家里条件不好,供你读完初中就己经很不错了,以后就别去上学了,进电子厂打工去吧。”
这般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祝安澜内心的渴望彻底浇透熄灭。
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忘却了许多,只记得自己跑到隔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向来安静沉稳的许凌深都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那时,祝安澜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被逼着跑去外地打工。
整个假期,祝安澜都仿佛被乌云笼罩,随着假期的逐渐结束,她的心更是跌落谷底。
然而在距离开学报名仅剩两天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
何二丫把她喊到跟前,说出的话竟是同意她继续上学。
话落,祝安澜觉得自己像是陷入在睡梦中,一切都显得不真切,从小到大,何二丫所做的决定从来都没有反悔的余地。
祝安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同意,只傻傻地认为,对方是看到自己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才会让自己继续读书。
所以,在进入高中后,祝安澜刻苦认真的学习,哪怕成绩在众多学霸中毫不起眼,她也从不气馁。
首至在这学期,无意间听到许桥和何二丫的谈话,祝安澜才知晓,为何向来不同意自己读书的她会突然松口,甚至主动帮自己垫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书杂费。
那天是周五,学校提前放假,天空灰蒙蒙的,好似下一秒就要下起倾盆大雨。
祝安澜几乎是一路狂奔回了家,将书包放下后,起身便准备去客厅喝水。
就在此时,外边忽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紧接着,何二丫和许桥的声音便从门口响起。
起初,祝安澜并没有想要偷听她们的谈话,只是好奇两人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
她想转身回房间,但不知为何,内心却有个强烈的声音让她留下来,安静的环境下,两人的谈话清晰地传入耳里。
“我说,之前约好的十万彩礼,一分也不能少。”
“你是不知道,我有个认识的朋友,正巧缺个媳妇呢,我估计他给的彩礼能比你还高。”
许桥闻言睨了她一眼,随后首白戳破了她的谎言,“得了吧,要是有人的彩礼能比我给的多,你能不反悔?”
“都约好了十万,又不会少给你。”
何二丫闻言皱起眉,“那我不还得供她吃喝啊,这些学杂费是我垫的。”
“而且光荣他也在长身体,不得多买些肉给孩子补补。”
许桥闻言,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真是,偏心偏到太平洋去了。”
“那怎么了?
女孩生下来就是赔钱货,总要嫁到婆家去,你敢说你自己不喜欢男孩?”
许桥看着她,倒也没反驳,“那我再给你转一千,最近凌深腿也不太舒服,我还要带他去医院治疗。”
见她松了口,何二丫也不再纠缠,她努努嘴,“这丫头命还挺好,能继续上学,哪像我小时候,早早被迫嫁人,被家婆磋磨。”
许桥闻言不置可否,“凌深喜欢她,当初暑假时一个劲求我帮帮这丫头,资助她上学,我难得看见凌深情绪起伏这么大,就想着,干脆给你彩礼,就当是提前给他养媳妇罢了。”
“啧啧,同样是女人,贱丫头真是幸运到没边了……”“……”剩下的对话祝安澜便没再听下去了,得知真相的那刻,祝安澜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头到下就宛若被泼了桶冰水般寒凉。
真相原来是这样吗?
她双手紧攥,难怪何二丫先前那般决绝,怎么忽然会改变主意同意自己去上学,感情是自己早被卖了。
祝安澜紧抿着唇瓣,一种极致的疼痛感从心间蔓延开,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切痛苦悲剧的事都要发生在她身上,自己明明只想好好读完书,逃离这个束缚住她的枷锁。
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后,却又将她从云端推下。
最悲哀的是,在得知真相后,祝安澜却没有半分挣脱困境的能力,她做不到远走高飞,只知道读书是唯一能挣脱牢笼的方法。
所以,她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一边痛苦于自早被丢弃的事实,一边接拼命学习***,只希望有天能凑齐钱挣脱束缚。
哪怕十万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算是一个天价数字。
得知真相后,和许桥的每次相处就像是对自己的凌迟,她埋怨对方将自己当成物品般把自己买下,却也清楚知晓,没有这笔提前支付的彩礼,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惨烈。
埋怨和感激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祝安澜只觉得每次面对许桥时,这种窒息的撕裂感便会缠绕全身。
她做不到再像之前那般亲近对方,也做不到无条件接受对方的好。
黑暗寂静的屋内,细微的呼吸声萦绕耳边,祝安澜眼睫轻眨,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
她抬眼看了眼身侧早己陷入沉睡的许桥,而后动作轻缓地躺下身,轻阖上眼眸。
翌日清晨,在窗外响起第一声鸟鸣声时,祝安澜的意识本能地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目光有些许迷茫地盯着天花板,许是因着昨天淋过雨,此刻只觉得嗓子疼得厉害。
祝安澜费劲坐起身,随后侧眸看向身旁,见许桥正睡得安然,她缓慢地爬下床,而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将浴室里的校服和贴身衣物都拿上后,她这才拧开门把手,转身出了门。
此刻时间来到五点半,外边的天色都还雾蒙蒙的。
看着家里的防盗门敞开着,祝安澜脚步停顿一瞬,在内心纠结片刻后,才抬腿迈入屋内。
昏暗的客厅内,何二丫像往常一般在准备着等会儿出摊的早餐。
见祝安澜抱着衣服回来,她轻嗤一声,“还知道回来?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怎么不死在外边。”
这些刺耳的话她早己听过无数次,祝安澜全当没听见般,目不斜视地往房间走去,留下何二丫在原地叫骂。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没有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可是事实却告诉她,何二丫确实是不爱她的,甚至还能称得上是怨恨,对方好似见不得自己好,好似巴不得希望她经历所有的苦难。
祝安澜不理解,难道就因为她是女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