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显然如晨起即散的薄雾一般,而林璇往往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睁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像溺水的人疯狂的抓住救生圈,回忆着梦境的一切。
这场与天花板无声的对峙,一望,便是十五年。
大部分的人是无法记清自己梦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只有一个轮廓亦或是一种感觉,林璇也不例外。
小时候的梦多多少少是弥补遗憾,遗憾着向母亲吵闹撒泼也未如愿的冰淇淋,在梦里化作香草味的星河;遗憾着毕业后同暗恋的男孩子分别,在梦里断断续续出现的白衣少年……在梦里面得到大大满足的林璇舍不得一次次的睁眼,醒来身体也不翻动,习惯的合眼抓紧回忆,去捕捉每一瞬间的细节,却又无奈的总是抓不住。
她想一定是自己记性太差了,所以自嘲着怪不得成绩也是够烂。
升学到初中的林璇,用句话说似乎开窍了,开始记起梦中零零碎碎的细节,并且通过它们去填补梦的空缺,形成完整的故事闭环。
倘若梦到有趣的内容,林璇迫不及待的想要在好友的聊天框里留下大串大串的话语,分享着。
但初中的小女孩,正值青春期的林璇,又染上了所谓的“文青病”。
崭新的语文课本首页,用繁体字工整地抄下《红楼梦》人物判词。
欣赏上病态美学,渴望痛苦与破碎,却又暗自期盼着有人能理解,有人读懂。
《怦然心动》的观影结束后,她用油性笔在书桌上写上那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开始出现在梦里的白衣少年,他真的穿着白衣吗?当年的少年面容开始模糊,好像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是梦境中朦胧的幻影,开始执念不忘又暗自心酸。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她总爱蹲坐在操场东南角的裂缝下,背靠着斑驳脱落的墙皮,抬头凝望满墙的常春藤。
风起时,轻声的呢喃“植物是最诚实的囚徒,它们用年轮记录每一次心碎”。
林璇总爱套用着文章和杂志里那些辞藻华丽,语句优美,哀伤哀情的内容,写进自己的写作文。
没人知道她其实醉文字又醉书,读不懂“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深意,正如她始终分不清爬山虎和常春藤的区别。
可抽屉里那作文的奖状和试卷上的高分,让她得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人踏入,无人干涉。
此刻的她像是自由的鸟,任由思绪飘飞。
梦以当事人为主视角展开,也总有不是做梦者当主角的时候。
林璇毫不在意,为了让听者能够身临其境,索性把所有的梦都当成自己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讲给大家听。
直到一天,她正讲得兴致勃勃,班级的某位同学冷不丁的插问道:“你把梦记得这么清楚,怎么就不能把单词记牢点?”这句话像根细针般直扎,谁愿意被人如此直接的戳到痛处。
林璇的英语烂,语文除了阅读和作文拿得出手,前面的语基部分填的都是寂寞。
她太在意这句话了,仿佛一瞬间,所有的热情都被浇灭。
至此,她收敛了自己过度旺盛的分享欲。
渐渐地,她自卑且渺小的不再爱分享自己梦里的故事。
在通宵熬夜读完一本书后,林璇合上小说的那一刻,竟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从天黑读到天亮究竟都在看什么,最后的评价是“华而不实”。
随后,林璇又染上了惊悚小说,和班上志同道合的同学扎堆的讨论小说细节的内容,甚至忍不住又开启了分享自己梦的内容,仿佛那些梦也是她从书中带出来的故事。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莫名其妙的走在熟悉的商业街上。
街道两旁的店铺明明是我在这座城市常去的地方,但它在梦里显得格外陌生。
商场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不是打烊,更像是经历了一场逃亡,经过的服装店里的模特模型像是活物窥探着我的惊慌,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的压抑感,令我感到脊背发寒。
天色愈发的昏暗,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整条街好似被时间无限拉长。
远远地,一杆路灯孤零零的立着,灯光微弱惨白,路灯下站着一个驼背耸肩的大叔,背对着我,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被黑暗给吞没一样。
终于遇见一个人了!我心一喜,小跑上前询问,结果就在我靠近的瞬间,大叔缓缓的转过头来——他的脸面色灰白,眼睛、鼻子、嘴角都在往外渗出浓郁的血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滴答滴答……”林璇沉浸地描述着梦里的内容,语气低沉而缓慢,仿佛她自己也被拉回了那个诡异的场景中。
她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周围的同学听得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恰巧这时,窗外路过的老师听到了她的讲述,眉头紧锁,被私下约谈话,并将抽屉里没看完的几本惊悚小说统统没收。
好在未传到父母耳中。
当天夜里,林璇又读到了一个专门收割长发女生的变态故事。
故事中的凶手总是在深夜出没,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剪断女生的长发,然后将她们拖入无尽的黑暗中。
林璇越读越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藏着那双冰冷的眼睛。
导致她整宿无法安然入睡,索性熬了生平第一个通宵,直接早起到学校第一人。
放下书包后,在晨读开始前,教室里只开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脑袋上,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她趴在课桌上,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脑海中却不断的浮现梦里一双弯笑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梦境和现实的夹缝中,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同桌蒋丽不停的摇晃她的手臂,试图唤醒对方:“林璇,醒醒!上课了!”可林璇像被梦魇缠住了一样,怎么也醒不来。
直到老师直接用手敲了敲她的课桌,厉声喊道:“林璇!”那声音像一道惊雷,对其太过于威慑力,吓得她猛地弹跳起来,心脏狂跳不止。
老师瞥见她被压红的半张脸,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问道:“睡这么香,做什么美梦了?”林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到刚刚梦里的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四周都是漆黑的水流,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浮不上来,那种无力感让她几乎窒息。
这怎么会是美梦呢?她紧闭着嘴,耷耷着脑袋,望着课桌不敢说话,结果是罚抄晨读课文五遍。
放学后,林璇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在回想着那些梦境和小说中的情节。
突然,同桌蒋丽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勾住她的手臂,笑着说道:“你这也太白了吧!老远看着你整个人惨白的背影!”林璇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的确很白,但也不至于像蒋丽说的那么夸张吧?她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勉强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蒋丽变得格外黏人,这让习惯独处的林璇很不习惯,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靠得太近,不自觉地紧绷后背。
“周末来我家看新买的蓝光恐怖片吧!”谁不知道她家境优渥,宅家就可以享受到大荧幕的私人影院,面对这样的诱惑,蒋丽的盛情邀请,林璇喉咙发紧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然而,结束观影后林璇暗暗发誓不再看恐怖片。
夜晚蜷缩在被窝里,闭上眼帘,电影里女人发出濒死的尖叫声在林璇的耳旁不断的回响,这些破碎刺耳的声音好像在耳中筑巢,吓得她半夜将所有的惊悚小说整理装袋,塞入柜子最深处。
暑假前夕班级群突然躁动起来,在没有老师的闲聊群里混入了奇怪的陌生人任意的发链接,匿名链接像是瘟疫般蔓延,标题尽是些猎奇的名字,林璇经不住好奇心,点进去,瞬间QQ号就被盗号病毒吞噬。
林璇焦急的坐在电脑前,试着查资料,想办法把QQ号给找回来,那时在想如果能给QQ号再上个密码就好了?历尽周折终于夺回QQ的控制权,就看见空间刷屏似的发着低俗露骨的图片。
林璇慌得立刻发帖子澄清,谁想好友列表一堆人的QQ都被盗,划拉着空间界面,尽是一些颠覆林璇感官,冲击她眼睛的视频。
当晚的梦境也被蒙上浑浊。
林璇赤脚踩在一间空荡的卧房里,屋外红蓝交替的灯光泄入屋内的白墙上,唯一的家具是靠窗下一张孤零零的床。
走近一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在被窝里,面颊因惊恐涨得通红,奋力的用着颤抖的声音急切的叫唤父母,无人回应后更是撕心裂肺的喊叫。
揪痛的心催促林璇去安抚小女孩。
门锁这时传来咔嗒转动的声音,房间门打开了,她本能的缩在床底,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起来,紧接着床板突然剧烈的颤动,以及女孩的惨叫伴随着雷鸣刺穿林璇的耳朵,林璇想要从床底出来,被无形的力牢牢困在床底,动弹不得。
被钉在原地的感觉太过于熟悉,好似曾经也发生过。
直到被雷声惊醒,她才发觉后背已经布满冷汗,透过床旁的窗外,暴雨正冲刷着玻璃窗。
第二天,林璇被梦境带来的后遗症和冲击感,弄得有些精神疲惫。
林璇被粘腻的汗渍困在凉席上,只能依靠着吱吱呀呀作响的风扇带走热意。
一想到蒋丽家24小时会阔气的开着大空调,按捺不住,紧急联系经同意后,踩着热浪,散发沥青味的新铺马路奔去。
直奔二楼的卧房。
林璇很是喜欢蒋丽家的装修,不是一味的白墙瓷粉,而是女孩子的温馨居室,独属于自己的衣柜,精致打造的梳妆台,柔软可爱的地毯……蒋丽无架子,对着林璇说:“欢迎来到人类文明之光——中央空调拯救世界。”
每每来这,林璇可以完全的放松下来,任性一般的享受对方的招待。
林璇瘫坐在地毯上,感叹着:“哇!真的太凉快了!你也太幸福了,宅家空调任性开。”
“没人管我。”
蒋丽反倒是轻快的说。
两个女生并排的躺在地毯上,林璇望着吊顶的水晶灯逐渐失焦,她开始犯困,说:“你家太舒服了,感觉都要睡过去了。”
蒋丽侧过头,拿出一个抱枕垫在林璇脑后,笑着说:“睡吧!睡吧!”林璇安逸的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等林璇迷迷糊糊醒来,蒋丽不在房间里。
再下一层楼,从厨房传来刀刃撞击砧板的声响。
寻着声,林璇兴奋的跑上去问:“在切什么呢?”蒋丽却满手都是鲜红的血,双腿也是血,嘴里念叨着:“为什么装作没看见?为什么?”一声声为什么淹没了林璇,她只想逃。
蒋丽的声音再次传来:“醒醒,林璇,醒醒。”
林璇猛的睁眼,惊厥得醒来,大口喘气,全身冒冷汗。
蒋丽的指尖轻抚在林璇颤抖的肩膀上方,不安的问:“做噩梦了?”“我……我确实做了不好的梦。”
蒋丽是林璇升初中后,还愿意每天缠着,乐意当林璇的听众,只要林璇梦到好玩的梦都会编故事一样讲出来,枯燥的学习时光也变得梦幻有趣起来。
林璇正想开口说出梦的内容,张了张嘴,一瞬间,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只留下恐怖的感觉,却又夹杂着悲伤。
林璇说不出口,像是哽在喉间的硬块,对着蒋丽略带抱怨的说:“肯定是上次恐怖片的后遗症。”
说完扯了扯衣服领子,让凉气把体温降下来一点。
蒋丽忍不住笑:“这算什么?空间里面传的才***好不好。”
林璇从未提起之前暑假空间发生的一切,想到那些画面,不禁脸颊泛红问道:“你也看到了?”蒋丽却很坦荡般的评价:“能不看到吗!你说那些视频是不是***的,女孩子们难道不怕羞自己会被人看光吗?更何况做的……那种事?而且男生都没有露脸,全程都聚焦在女孩子身上。”
林璇倒是害羞起来,窗外的蝉鸣声也变得刺耳。
对她来说太***了,以至于就看几眼,便连连退出不敢看了。
林璇认为这个问题无解,对于这个年纪的她来说,不懂,只是轻飘飘的回一句:“女孩子漂亮吧!”当初中的生物课本上规整的人体结构图和生理构造图在记忆里泛着油墨香,那么初一的暑假直接来了一场实打实的人类交合,一幕幕强行灌入视线的交缠的躯体,羞耻感被炎炎夏日包裹着,黏糊咸湿的渗入每一寸毛孔。
年龄的增长,无论***还是***的画面再次闪现在林璇的脑海里,她越发觉得恶心,意识到某个冰冷的恐惧,为什么镜头永远追随女孩们的战栗?为什么黑暗的喘息声中,听不到男人的呜咽?甚至不明白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