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村那些事

槐花落尽第三章 血溅槐花夜后半夜的油灯芯子滋啦爆了三回，蜡油顺着玻璃罩凝成歪歪扭扭的泪。

麦苗捏着绣花针的指尖沁出层薄汗，在第廿九顶虎头帽的虎眼上勾完最后一针，忽然听见西屋传来齁声——大顺竟没像往常那样，在灶台前蹲成尊抽旱烟的石像。

竹筐里的帽子堆得齐胸高，金线绣的刺梅在油灯光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去年腊月县城百货大楼橱窗里，被孩子们鼻尖蹭花的玻璃糖纸。

窗缝漏进的风裹着槐花的甜腥，混着远处公社广播筒模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

麦苗摸出围裙兜里的铁皮盒，指甲刮过铁盒边缘的凹痕——那是秋菊抓周时咬的。

借着窗棂筛下的月光，她数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壹圆、伍圆、拾圆......总共三十六块五毛，票子边角被手汗浸得发潮，像泡过井水又晒干的红薯干。

明儿得先去百货大楼给秋菊买带橡皮头的"中华牌"铅笔，再拐到布摊扯二尺粉的确良——春桃昨儿在供销社盯了那花布半炷香，小拇指在玻璃柜台上划出道细痕。

"咔嗒"扣铁盒的声响惊得炕席簌簌响。

十岁的冬生揉着眼睛坐起来，补丁摞补丁的裤腰松松垮垮地坠在胯骨上，露出细瘦的脚踝："娘，又要走啊？

"麦苗伸手替他掖被角，掌心触到炕席下硬邦邦的东西——是半块干硬的玉米饼子，边角还留着牙印。

"快睡，"她把孩子按回被窝，指尖蹭过他眼角的眼屎，"明儿娘给你捎麻糖，带芝麻的那种。

"院子里的老槐树突然"哗啦"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麦苗挎上竹背篓时，看见大顺像截木桩似的戳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根三木杆，杆头的铁环结着层黑黢黢的油泥——去年秋耕，他曾抡着这杆子追出二里地，打跑了啃麦苗的野狗。

"放下。

"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胡茬上沾着团槐花，许是蹲槐树下听人嚼舌根时蹭的。

月光从他缺了块玻璃的窗棂漏进来，在他颧骨上切出道冷硬的阴影，裤腰上的草绳耷拉着，像条没精打采的蛇。

麦苗停住脚。

记忆里那个能扛两袋化肥追火车的汉子，如今背影像被麦穗压弯的秸秆，肩胛骨硌得粗布褂子起棱。

她忽然想起成亲那年，他把三木杆往肩头一扛，宽宽的脊背能遮住半拉天，哪像现在，连说话都要先瞅瞅墙根有没有人偷听。

"让开。

"她把背篓往上颠了颠，竹篾带子嵌进锁骨下方的凹处，疼得她吸了口凉气，"误了头班车，张会计那儿的的确良就被人抢光了。

"大顺没动。

三木杆在他手里抖得厉害，铁环"哐当哐当"撞着门框，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首叫。

麦苗闻到浓重的旱烟味混着汗臭，这才注意到他左眼角乌青块——准是今早井台边，被王二媳妇的男人挠的。

"跟你说话呢！

"大顺突然吼起来，杆头重重磕在门框上，震得墙皮簌簌落进他的衣领，"村里都说你跟县城那戴眼镜的......""说什么？！

"麦苗的嗓门盖过了房梁上的燕子叫，背篓里的帽子沙沙作响，像被风吹动的麦浪，"我起五更睡半夜做活儿，给你们换细粮，给娃们做新鞋，倒成了偷汉的婊子？！

"外头的风"呜——"地灌进院子，老槐树的枝桠"咔嚓"断了一根，砸在墙根的水缸上，惊得里头的蛤蟆扑棱着跳进水里。

大顺的脸白得像晒了三天的碱面，嘴唇哆嗦得咬到舌尖，突然举起三木杆朝她挥过来。

麦苗本能地往后躲，背篓撞在土墙上，虎头帽扑簌簌落了一地，有顶帽子正巧扣在油灯上，金线刺梅瞬间蜷成团黑炭。

"你打！

"她不退反进，梗着脖子把下巴往前送，"打死我，你们爷几个喝西北风去！

秋菊的铅笔头还能磨半年？

春桃的裤裆都漏风了！

"三木杆悬在半空。

大顺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爬了几条紫黑的蚯蚓，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有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远处的火车汽笛呜咽着掠过麦田，惊起成片的蛙鸣，倒像是这黑夜在哭。

麦苗看见他眼里涌出浑浊的泪，混着眼屎和血丝，顺着满脸的褶子往下淌，砸在三木杆上，把杆头的槐花洇成深浅不一的灰。

"吱呀——"西屋的木门裂开条缝，十西岁的春桃攥着六岁的秋菊，像两只受惊的鹌鹑般挤在门口。

春桃的褂子扣子错着位，露出瘦骨嶙峋的锁骨，头发乱得像鸡窝，许是听见动静时慌忙套的衣裳。

秋菊把脸埋在姐姐怀里，只露出半只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月光下颤巍巍的，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爹......"春桃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让大顺的三木杆猛地抖了一下，"别打娘了......秋菊害怕......"大顺猛地转头，三木杆在手里划出道半圆。

麦苗趁机往门口挪了半步，脚尖碰到地上的帽子，柔软的帽檐蹭过脚面，像春桃平时给她捶腿时的触感。

就在这时，老槐树剧烈晃动起来，无数槐花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有几片粘在大顺的三木杆上，有几片飘进麦苗的衣领，还有几片落在春桃的头发上，白花花的，像撒了把盐。

"滚！

都给我滚！

"大顺突然咆哮着转身，三木杆带着风声砸向门框，"让你们看！

让你们笑！

"麦苗没来得及躲。

杆头的铁环擦过她的鬓角，剧痛像炸开的二踢脚，"轰"地窜上头顶。

她踉跄着后退，后腰撞翻了身后的缝纫机，机头灯"啪嗒"坠地，玻璃碎片溅在脚背上，每块碎片里都映着大顺扭曲的脸，像年画里的门神，却比门神多了几分疯狂。

"娘！

"冬生的惊叫从里屋传来，紧接着是炕席翻动的窸窣声。

麦苗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后颈往下淌，滴在锁骨上，黏糊糊的，带着股铁锈味。

她伸手一摸，掌心立刻沾满了血，混着碎小的槐花瓣，红的白的，像过年时摔碎的山楂罐头。

大顺愣住了，三木杆"咣当"落地，砸在她脚边的帽子上。

他盯着自己的手，像是盯着什么可怕的怪物，突然蹲下去抓地上的槐花，一把把往嘴里塞，花瓣沾着血，从指缝里往下掉："槐花......白的......干净......你脏......"春桃尖叫着扑过来，膝盖磕在碎玻璃上也没察觉，伸手去捂麦苗的伤口。

秋菊躲在门后，两只小手紧紧捂住眼睛，指缝间漏出的光映着她煞白的脸。

冬生举着煤油灯跑出来，灯油晃得火苗忽明忽暗，在血泊里投下晃动的影子，把大顺的轮廓拉得老长老长，像具风干的尸体。

麦苗想抬手摸摸春桃的脸，想告诉她别怕，想让冬生把碎玻璃扫干净，别扎了脚，想跟大顺说铁锨把该抹点桐油了，都锈得握不住......可她的舌头像块冻硬的窝头，怎么也动不了。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却能清楚看见老槐树还在晃，槐花纷纷扬扬地落，落在她的眼皮上，落在她的手背上，落在脚边那顶没绣完虎眼的帽子上。

那根黑丝线还悬在半空，像一只睁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切。

"打死人啦！

打死人了！

大顺把麦苗打死啦！

"三嫂的尖叫刺破夜空，紧接着是狗吠声、鸡叫声、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啪嗒声。

麦苗感觉有人把她抱起来，是村支书的老婆，身上带着股肥皂味；有人在哭，是春桃，哭声撕心裂肺；有人在骂，是三嫂，骂声里带着不该有的兴奋。

可她越来越冷，冷得浑身发抖，像掉进了腊月的井里，西周都是白花花的冰。

恍惚间，她听见大顺在耳边嘟囔："槐花......白的......"是啊，槐花多白啊，雪似的。

可为什么落在她身上，就变成红的了呢？

她想不明白，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合上了。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见的，是漫天飞舞的槐花，像一场不会停的雪，盖住了血，盖住了泪，却盖不住那些在暗处流转的、比夜色更黑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