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像一个被遗忘的胃袋，沉在“锈带区”最深、最冷的角落。
空气凝固着，是厚重得化不开的霉味、尘土味、铁锈味，还有新鲜血液那甜腥的铁锈气息。
唯一的光源，是车仁表那只完好的右手点燃的一根廉价蜡烛。
昏黄、摇曳的火苗，在剥落的墙皮和堆积如山的废弃机械零件上投下巨大、扭曲、跳动的阴影，如同囚禁此地的怨灵在无声嘶嚎。
金玄蜷缩在离光源最远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满是油污的金属机壳。
单薄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针一样刺进骨头缝里。
他死死抱着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牙齿咯咯作响，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怕的。
掌心里，那把匕首的鞘壳依旧冰冷坚硬，硌得生疼，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皮肉上烫下了无形的印记。
他不敢看那个靠在对面墙角的男人，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捕捉那跳动的烛光下，男人轮廓分明的、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侧脸——冰冷、坚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车仁表的状态比刚才更糟。
那只断手的伤口在肮脏的布条下狰狞地翻卷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让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那只完好的手，正笨拙地试图用牙齿和一只手，撕扯另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
动作粗暴而艰难，带着一种对自己身体毫不在意的冷酷。
“哼…”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和极度不耐烦的冷哼，打破了死寂。
车仁表猛地抬起头，那双即使在剧痛中也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在金玄身上。
“看够了没有？
小崽子！”
他的声音嘶哑，像砂轮打磨着生铁，“滚过来！”
金玄浑身一颤，像被鞭子抽中。
巨大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想往后缩，但墙角冰冷的金属抵住了他的背脊，退无可退。
男人眼中那种非人的冰冷和命令式的暴戾，比门外的追兵更让他胆寒。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在距离车仁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再近点！
废物！
怕老子吃了你？”
车仁表不耐烦地低吼，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烛光在他扭曲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形如恶鬼。
金玄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刚才慌乱中自己咬破了嘴唇。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几乎能闻到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汗水的酸馊气。
“布…给我！”
车仁表喘着粗气，用下巴指了指地上那块他撕扯过的布条，又指了指自己断腕上被血浸透的破布。
金玄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那湿冷粘稠的布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带着体温和血腥的破布一点点从断腕上剥离下来。
那恐怖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皮肉翻卷，骨头茬森白，边缘是令人作呕的青紫色。
金玄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别过头，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没用的东西！”
车仁表的声音冰冷刺骨，没有丝毫同情，只有浓重的鄙夷，“这点血都怕，还想进赌场？
趁早滚出去让外面的人把你剁碎了喂鱼！”
他粗暴地从金玄手里夺过那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牙齿咬住一端，配合那只完好的手，艰难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断腕上。
每一次用力，都痛得他脸颊肌肉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浆涌出，但他吭都没吭一声。
那沉默的忍耐里，透着一种非人的狠戾，对自己比对敌人更狠。
终于，断腕被潦草地包扎好，布条迅速被暗红的血液洇透。
车仁表靠在冰冷的墙上，剧烈地喘息，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如纸，眼神却依旧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金玄。
“名字。”
他喘息稍定，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金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金…金玄…”“金玄…”车仁表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是在念一个死人的名字。
“从今天起，你这条贱命，是老子的了。
听懂了？”
金玄身体又是一抖，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低着头，不敢应声。
“聋了？！”
车仁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回答！”
“…听…听懂了…”金玄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大声点！
没吃饭吗？
还是刚才的屎尿都吓出来了？”
车仁表的讥讽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听懂了！”
金玄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破音的恐惧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哼。”
车仁表似乎满意了一点，那只完好的手伸进沾满污泥和血污的外套内袋，摸索着什么。
金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地以为他要掏出什么凶器。
然而，男人掏出来的，是一个用厚厚防水油布包裹着的、西西方方的小包裹。
他动作极其小心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同样沾着污迹、但相对完整的黑色皮夹！
正是金玄在巷口看到，并一度想据为己有的那个！
金玄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下意识地、极其隐秘地，用一只手紧紧按住了自己怀里那个硬硬的小方块——那是他刚才在黑暗中，趁着混乱，从地上飞快捡起塞进怀里的、车仁表塞给他的那个皮夹！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车仁表根本没看金玄的小动作，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看。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极其艰难地打开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边缘磨损、沾着几点暗红印记的旧照片。
烛光下，照片有些模糊，但能看出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子，笑容温婉，眉眼间带着一种清澈的温柔，与这地狱般的地下室格格不入。
车仁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照片，那只握着照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那张冰冷、扭曲、沾满血污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竟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巨大痛苦、刻骨思念和滔天恨意的复杂表情。
仿佛这张薄薄的纸片，承载着他灵魂的全部重量。
他伸出拇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抚过照片上女子的脸颊，动作与他整个人的暴戾气质截然相反。
这诡异的、充满巨大情感冲击的一幕，让角落里的金玄看得呆住了，连恐惧都暂时被一种莫名的震撼所取代。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然而，这脆弱的情感流露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车仁表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比寒冰更刺骨的冷酷和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恨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皮夹，重新用油布仔细包裹好，贴身收起。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温柔，只是一个幻觉。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到金玄身上。
那眼神，让金玄感觉自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
“看到了？”
车仁表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嘶哑和冰冷，甚至更添了几分阴鸷，“记住这张脸，小崽子。
记住她是怎么没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蚀骨的寒意，“记住老子的手是怎么断的！”
他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指向自己包扎着的断腕，动作狠厉得像是要把伤口再次撕裂。
“血债，要用血来偿！”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崔老虎…三合堂…还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黑暗，“…藏在最深处的那条毒蛇…一个都跑不掉！”
金玄被这赤裸裸的恨意冲击得几乎窒息。
崔老虎…三合堂…这些名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了他刚刚被“港城赌场”诱惑点燃的心头。
“而你…”车仁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金玄的恐惧，首抵他灵魂深处，“就是老子磨了十西年，最后磨出来的那把刀！
一把插进他们心窝的刀！”
他那只完好的手，突然闪电般伸出，一把抓住了金玄握着匕首鞘壳的手腕！
力量大得惊人，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
“这把‘鬼牙’…”车仁表盯着金玄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将那冰冷的匕首鞘壳死死按在金玄的掌心，“它杀过很多人，包括…你那个没用的爹。”
金玄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车仁表！
父亲？
这个男人…认识父亲？！
车仁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现在，它归你了。”
他松开手，任由金玄因恐惧和剧痛而颤抖的手死死攥着那冰冷的“鬼牙”。
“从明天开始…”车仁表的声音疲惫而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回荡，如同宣判，“我会把你…锻造成一把真正的‘鬼手’。”
“一把能撕裂这黑暗，能咬碎所有仇敌喉咙的…‘鬼手’！”
蜡烛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车仁表脸上剧烈晃动，将他半边脸映照得如同厉鬼，半边脸彻底隐入黑暗。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金玄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浑身冰冷，连骨髓都在战栗。
掌心的“鬼牙”沉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港城赌场的金库幻影早己被冰冷的现实撕碎，只剩下眼前这个如同地狱爬出来的男人，和他口中那沾满鲜血的“血债”。
父亲的死…这个魔鬼般的师父…还有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仇怨…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因为紧握匕首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
这只手，刚刚触碰过死亡的冰冷和鲜血的粘腻。
它真的能变成…撕裂一切的“鬼手”吗？
地下室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个男人沉重的、代表着不同命运的呼吸声，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交织、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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