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月宫西偏殿的日子，清冷得像庭院里那口爬满苔藓的古井水。
白玥彤晨起对镜梳妆，琉璃浅褐的眸子映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
玲珑用一把细齿黄杨木梳，小心翼翼地将她乌黑如瀑的长发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单螺髻，只簪一支素银嵌米粒珍珠的簪子。
水青色的宫装洗得有些发旧，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透着一股子洗尽铅华的清冷。
“常在，”玲珑压低声音，一边整理着她微不可查的衣襟褶皱，“昨儿夜里，芹雨宫那边……动静不小。”
白玥彤执起一支螺子黛，对着模糊的铜镜，细细描摹本就如远山含黛的眉。
动作平稳，没有丝毫停顿。
“哦？”
声音轻得像落在冰面上的羽毛。
“是刘答应，”琥珀端着一盆温水进来，接口道，声音同样压得极低，“说是……偷了贵妃娘娘紫仪宫的一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凤头钗。
贵妃娘娘震怒，亲自带人搜了芹雨宫，真在刘答应的妆匣暗格里寻着了。
刘答应哭喊着冤枉，说是有人栽赃，可……人赃并获。”
白玥彤放下螺子黛，指尖捻了一点点胭脂膏，在掌心匀开，轻轻拍在唇瓣上。
镜中人苍白的唇色瞬间染上一抹极淡的樱粉，如同冰层下初绽的花苞，脆弱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生气。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琉璃眸子里没有波澜。
“刘答应性子怯懦，家世微薄。”
她淡淡开口，声音清冽，“那支凤头钗，够她母家吃用十年不止。”
玲珑和琥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悸。
常在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刘答应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必要。
这盆污水，是冲着那怯懦之人去的，只为在初入宫的新人里立威，杀鸡儆猴。
而执刀者……“时辰快到了。”
白玥彤站起身，水青色的裙裾流水般垂落，掩去所有情绪，“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凤仪宫的晨省，气氛比昨日更沉凝几分。
那股沉水香混合着陈年药味和木质阴冷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新晋的小主们按着位分高低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窥探。
皇后沈清梧依旧端坐凤座，秋香色缂丝凤穿牡丹常服雍容依旧，腕间紫檀佛珠颗颗油亮。
她眼帘微垂，目光落在手中一卷摊开的《金刚经》上，神态平和悲悯，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与她毫无干系。
“都坐吧。”
温和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
众人谢恩落座。
白玥彤坐在最末的绣墩上，位置偏僻，几乎隐在殿内高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里。
她微微垂首，姿态恭顺，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触须，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众人。
上首的柳飞鸾今日格外张扬。
一身石榴红遍地金绣缠枝牡丹的宫装，华光璀璨，几乎要灼伤人眼。
发髻高耸，插满了赤金点翠的鸾鸟步摇、嵌宝珠花，随着她微微晃动的头颅叮当作响。
她斜倚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一手支颐，鲜红的蔻丹指甲在颊边轻轻点着，另一手随意地把玩着腕上那只水头极足、绿得几乎要滴出来的翡翠镯子。
明艳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不耐烦，丹凤眼睥睨着下方，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皇后娘娘，”柳飞鸾率先开口，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天生的骄纵，打破了殿内虚伪的平静，“昨儿个紫仪宫那桩糟心事，扰了娘娘清静，是臣妾的不是。”
她嘴上说着不是，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歉意。
沈清梧缓缓抬眼，目光温煦地落在柳飞鸾身上，唇角的悲悯弧度丝毫未变：“后宫事多，总有疏漏。
你协理六宫，辛苦也是有的。”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圆润白皙，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刘答应的事，查实了？”
“查实了！”
柳飞鸾立刻坐首身体，红唇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眼角眉梢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人赃并获！
那下作东西，偷了臣妾最心爱的凤头钗，就藏在她那个破妆匣的暗格里！
铁证如山！
她竟还敢喊冤？
依臣妾看，这等手脚不干净、心术不正的贱婢，就该……”她鲜红的蔻丹指甲在空中虚虚一划，做了个斩切的手势，眼神狠戾，“乱棍打死！
以儆效尤！”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几个胆小的新秀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
“阿弥陀佛。”
沈清梧低诵一声佛号，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悲悯之色更浓，“上天有好生之德。
刘答应年轻，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乱棍打死，未免太过酷烈，有伤天和。”
她温和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惧的脸，“依本宫看，念其初犯，又是官家女子，就……废去位分，打入冷宫，静思己过吧。”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皇后娘娘！”
柳飞鸾柳眉倒竖，艳丽的脸庞因不满而微微扭曲，刚想反驳。
“好了，”沈清梧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此事就这么定了。
你协理六宫，也要多存几分仁厚之心，方是长久之道。”
她目光转向柳飞鸾，那眼神如同温水，却让柳飞鸾满腔的骄横如同撞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里，无处着力，憋闷得难受。
她愤愤地哼了一声，重新歪回椅子里，用力地扯了一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刺目的绿光在她腕间晃动。
“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柳飞鸾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沈清梧似乎没察觉她的不满，目光又温煦地转向众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宽和：“后宫以和为贵。
诸位妹妹当引以为戒，克己守礼，安分度日，方不负圣恩。”
她捻动佛珠的手指重新恢复了规律的节奏，温润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一场血腥的立威，在皇后悲天悯人的“仁厚”裁决下，看似消弭于无形。
芹雨宫刘答应的命运，就在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语间被钉死——冷宫，那是个比死更可怕、更绝望的去处。
而执刀者柳飞鸾，得了跋扈狠毒的名声；裁决者沈清梧，却依旧是那个仁慈宽厚的后宫之主。
白玥彤全程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琉璃眸底翻涌的冷意。
皇后那捻动佛珠的手指，每一次圆润的转动，都像无声的嘲弄。
这后宫，杀人的刀从来不止一把。
明晃晃的刀固然可怕，而藏在佛龛之后，裹着慈悲绸缎的钝刀子，才真正能割得人痛不欲生，死得无声无息。
晨省结束，众人鱼贯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凤仪宫。
白玥彤随着人流走在抄手游廊下，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沉水香气，却吹不散心头那层阴霾。
前方不远处，柳飞鸾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石榴红的宫装在阳光下刺目地燃烧，她正侧头对身边的心腹宫女红玉说着什么，鲜红的嘴唇快速翕动，眉眼间尽是发泄不出的戾气。
白玥彤刻意放缓了脚步，拉开距离。
就在她行至一处假山石旁，准备拐上另一条回欣月宫的小径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如同春日里缠绵的柳丝，带着一丝哀怨的愁绪，随风飘了过来。
琴音来自侧前方一处雅致的宫苑，院门上悬着“璃妆宫”的匾额。
宫门半开，露出里面几竿翠竹掩映的回廊。
廊下，一个身着月白色素锦宫装的女子正背对着宫门，坐在一架古琴前。
身姿纤细窈窕，如弱柳扶风。
乌发松松挽就，只簪了一支素雅的青玉簪。
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侧影在竹影下显得格外清丽孤寂。
十指纤纤，在琴弦上拨弄，流淌出的音调缠绵悱恻，却又在某个高音转折处，泄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尖利，如同美玉上猝不及防的裂纹。
是淑妃苏晚晴。
白玥彤脚步未停，只借着侧身避让一丛开得正盛的迎春花的动作，眼波状似不经意地向璃妆宫内轻轻一瞥。
目光掠过苏晚晴抚琴的侧影，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本该是含情脉脉的秋水眸，此刻在琴音的遮掩下，眼尾余光却如同淬了冰的针，正死死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钉在前方不远处柳飞鸾那团刺目的石榴红背影上。
那怨毒的目光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苏晚晴似乎察觉到窥探，琴音微微一顿，指尖在琴弦上划过一声略显刺耳的颤音。
她并未回头，只是拨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随即琴声又恢复了那种刻意营造的温婉缠绵，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怨毒只是听者的幻听。
白玥彤收回目光，继续前行，水青色的裙裾拂过清扫干净的石子小径，悄无声息。
心底却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一个骄横跋扈，锋芒毕露；一个佛口蛇心，深藏不露；一个才情出众，温婉之下怨毒暗生……这后宫的水，比她预想的更深，也更浑。
回到欣月宫西偏殿，玲珑奉上温热的清茶。
白玥彤没有立刻喝，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
庭院里，那几竿伶仃的瘦竹在风中发出簌簌的轻响。
她望着那口深不见底、爬满暗绿苔藓的古井，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
皇后晨省时状似无意的“关怀”，柳飞鸾那淬毒般的眼神，还有苏晚晴琴音下泄露的怨毒……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她需要盟友，需要耳目，需要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抓住任何一点可以借力的东西。
目光落在院中那口古井幽深的倒影上，一个念头如同井底悄然滋生的水草，冰冷而清晰地浮现出来。
“琥珀，”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平静，“我记得……昨日去领份例，路上遇见个洒扫的小宫女，似乎是叫……小禾？
在哪个宫当差来着？”
琥珀微怔，随即答道：“回常在，是长康宫那边负责洒扫后苑的，看着……挺机灵，但胆子小，总被管事的嬷嬷责骂。”
“长康宫……”白玥彤沉吟，长康宫位置偏僻，住着一位早己失宠、常年卧病的老太妃，几乎被人遗忘。
她端起茶盏，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琉璃色的眼眸。
“去打听打听，那个小禾，家里可有什么难处？
或者……她自己在宫里，有什么特别怕的人、怕的事。”
她轻轻吹开浮沫，啜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喉间滚动，将那灼热与深宫的寒意一同咽下。
深渊就在脚下，而她，己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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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却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一个骄横跋扈，锋芒毕露；一个佛口蛇心，深藏不露；一个才情出众，温婉之下怨毒暗生……这后宫的水，比她预想的更深，也更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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