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谢承渊攥着父亲的袖角,跟着踏入金銮殿时,靴底踩过汉白玉台阶上的冰棱,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殿内烛火摇曳,将盘龙柱上的鎏金纹路映得忽明忽暗,他闻到浓重的龙涎香混着铁锈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谢卿家,可知罪?”
皇帝的声音从鎏金蟠龙椅上落下,如冰锥刺入骨髓。
谢承渊抬头,看见父亲谢崇谦跪在丹陛之下,绯色官服上绣的獬豸纹己褪成浅红,腰间的金兰佩只剩半块——那是两年前顾阁老翻墙时不慎扯断的,父亲却一首戴着,说“君子断交,不出恶言”。
“臣不知所犯何罪。”
父亲的声音沉稳如旧,谢承渊却注意到他握拳的指节泛白。
丹陛下,御史台左都御史王大人踏出班列,手中奏折抖得哗哗响:“启禀陛下,臣等查获谢崇谦私藏传国玉玺残片,意图谋反!”
殿内顿时哗然。
谢承渊感到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转头看见顾明烛躲在东侧廊柱后,月白襕衫上沾着雪渍,眼底闪过焦急。
两人目光相撞,少年偷偷比了个“三”的手势——这是他们去年在御花园玩闹时约定的暗号,意为“稍后在第三棵古柏会合”。
“荒谬!”
谢崇谦猛地抬头,发冠上的玉簪跌落,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传国玉玺早于王莽之乱时崩碎,陛下岂可信此无稽之谈?”
皇帝冷笑,抬手示意宦官捧上檀木匣。
谢承渊瞳孔骤缩——匣中躺着半块染血的玉片,纹路竟与他藏在枕头下的碎玉极为相似。
“此物从你书房暗格搜出,”皇帝掷下弹劾奏折,黄绢上朱批的“诛九族”三字刺得谢承渊眼眶发烫,“更有密信指认,你与江湖匪帮‘听雪楼’互通款曲!”
谢崇谦猛然转头,望向文官队列中的顾阁老,后者却垂眸盯着朝靴上的积雪,蟒纹官服纹丝不动。
“顾首辅,你曾与我共持金兰佩,”谢崇谦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哽咽,“当年你我在国子监立誓‘为生民立命’,如今... ”“谢崇谦!”
顾阁老突然抬眸,目光如刀,“圣前岂容你巧言令色?
私藏玉玺乃十恶之首,陛下宽宏,你莫要牵连无辜!”
谢承渊浑身剧震。
这不是记忆中那个会给他糖糕的顾爷爷,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
顾明烛在廊柱后晃了晃手,谢承渊看见他腕间戴着自己送的木制机关鸟——那是去年七夕,他们在护城河上放河灯时做的。
“父亲!”
殿外突然传来呼喊。
谢承渊转头,看见顾明烛的父亲顾修远踉跄着闯入,官服纽扣崩落两颗,显然是从值房狂奔而来。
“陛下,谢大人乃肱骨之臣,必是遭人构陷!”
顾修远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金砖上,“臣愿以全家性命作保!”
皇帝尚未开口,右侧武将队列中走出一人——东厂督主曹化淳,蟒纹曳撒上绣着吞云兽,目光扫过谢承渊时,眼底闪过阴鸷。
“顾大人情深义重,”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可这密信上的火漆印,分明是靖安侯府专用的‘獬豸纹’。”
谢崇谦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黑血。
谢承渊这才注意到父亲左襟上的污渍,那不是墨汁,是毒血!
他挣脱侍卫想冲过去,却被顾明烛从旁拽住——少年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袖中滑出枚解毒丸塞给他:“含着,别出声。”
“鹤庭,闭眼。”
父亲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
谢承渊抬头,看见父亲朝他微笑,那是从前教他读《武经总要》时的温和神情。
下一刻,寒光闪过,绣春刀穿透父亲的右肩,血珠飞溅在谢承渊脸上,温热的触感让他想起母亲熬的红豆汤。
“不——!”
顾明烛的呼喊与他的哭声重叠。
谢承渊被侍卫按在地上,透过指缝看见顾修远扑上去替父亲挡住第二刀,却被曹化淳一脚踹开。
金兰佩碎成齑粉,混着血珠落在丹陛上,宛如一幅残破的红梅图。
“顾修远包庇逆党,革职查办!”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谢承渊被拖出殿外时,听见顾阁老沉稳的奏对:“陛下,念及谢崇谦多年劳苦,可否... ”“准奏,留全尸。”
皇帝挥了挥手,袖中滑落半块玉佩——螭虎纹,与他的银镯一模一样。
雪又下起来了。
顾明烛追出来时,谢承渊正抱着父亲的玉簪蹲在宫墙下,睫毛上的血珠冻成冰晶。
少年摸出帕子替他擦拭脸颊,却越擦越红——原来那不是血,是溅在脸上的朱砂,来自父亲腰牌上的“靖”字。
“我爹说,玉片上的字是伪造的,”顾明烛凑近他耳边,呼吸呵出白雾,“火漆印的纹路不对,他正在查... ”“砰”的一声,宫门前传来缇骑整装的动静。
谢承渊攥紧玉簪,簪头的獬豸雕纹刺破掌心,他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顾明烛袖中的沉水香,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话本——江湖人说,血腥味会引来杀手。
“明烛,以后别来找我了。”
他推开少年,任由雪粒子扑进衣领。
顾明烛的金铃在身后响了又响,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摇的拨浪鼓。
谢承渊低头看着掌心血痕,发现它竟与父亲书房暗格的锁孔形状吻合——那个他从未打开过的暗格,此刻在记忆里泛着不祥的光。
宫墙下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像极了刑场的绞架。
谢承渊摸出怀中的半块金兰佩,上面还沾着顾明烛的体温。
远处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卯时三刻,正是父亲往常去太学授课的时辰。
他将玉佩埋进雪堆,看着新雪渐渐覆盖血色,忽然想起顾明烛说过的话:“金銮殿的地砖下,埋着前朝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