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长周哥站在我面前,警服第二颗纽扣依旧松着,露出锁骨下方那道蚯蚓状的烧伤疤。
他拿着我的个人物品放在一个银白色的小铁盘子里。
盘子里的手机贴着张褪色的便利贴,是入狱时管教写的"己充电",字迹被潮气晕开边缘。
按下开机键的瞬间,屏幕突然亮得刺眼,99个未接电话像串泡发的蜈蚣,密密麻麻爬满屏幕,最上面的备注栏里,"坤哥"两个字被我把屏幕划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个扭曲的"王"字旁,像把生锈的刀。
钱包比入狱时更破了,拉链头早掉了,露出夹层里半张火车票。
2018年4月12日,兰州至北京西,硬座,票价148.5元。
票根边缘沾着块褐色污渍,暗红色液体在车票上蜿蜒,像极了后来我在缅北见过的弹坑血迹。
十八岁那晚,土房子的窗纸被西北风吹得哗哗响。
我缩在灶台边煮面,听着里屋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你个烂货!
"父亲的酒气混着唾沫星子透过门缝钻出来,他刚从货运线上回来,腰带口还沾着一些煤渣。
母亲的哭声像漏了气的风箱,时断时续,中间夹杂着"别打孩子"的哀求。
我数着锅里的面条,第七根面条煮烂时,我决定离开这里。
铁盒里的钱是父亲帮村里羊倌赶夜路赚的,九百七十八块,全是皱巴巴的零钞,被他放在了枕头下面,那天夜里我偷偷进到他的房间,他喝的烂醉如泥,我小心翼翼的在枕头边摸索着,指尖触到父亲藏在褥子下的酒瓶,玻璃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像他每次打母亲时眼里的血丝。
终于我摸到了小铁盒子,铁盒子在掌心发烫,我想起班主任说的"知识改变命运"北京西站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比老家的黄土坡更疼。
我跟着人流挤上地铁,闻着身边西装革履的人身上的古龙水味,突然想打喷嚏。
我找到了一家很便宜地下室宾馆在西首门桥下,十块钱一晚的大通铺,墙皮剥落处露出红砖,像极了被狼啃剩的羊骨头。
同屋的大叔夜里打呼噜,我睁着眼数天花板上的霉斑,首到窗户透进灰蓝色的晨光。
第二天早早出去找工作,我把"能吃苦、会做饭、能搬货"写在纸板上,站在肯德基门口。
穿红围裙的姐姐看了眼我的布鞋说道:"我们要健康证。
"火锅店老板扫了眼我稚嫩的脸:"童工谁敢用?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脑仁疼,我蹲在垃圾桶旁啃干馒头,看环卫工阿姨把剩菜倒进垃圾车,突然想起家里的大黄狗,它总是摇着尾巴等我喂剩饭。
第二天我去了国贸,在写字楼群里转了两圈。
保安不让进,清洁工阿姨说"去后厨问问",后厨师傅挥着菜刀:"滚蛋,别挡我杀鱼!
"傍晚路过某栋玻璃幕墙的大楼,我在倒影里看见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头发油得能炒菜,裤脚还沾着火车上的泥点。
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过,她的香水味让我想起母亲压在箱底的雪花膏,那是她结婚时买的,至今没用完。
第三天下午,兜里只剩二百多块。
我在天桥上无神的游荡时,一不小心撞到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的皮夹克蹭过我肩膀,带着股烟味混着发胶味:"小崽子,长眼睛没?
"他转身时,金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左脸颊有道刀疤,从耳际斜划到嘴角,像条正在蜕皮的蛇,我连忙躬身弯腰说到“对不起对不起”"大西北来的?
"他吐掉烟头,用皮鞋碾了碾,"看你穿得跟叫花子似的,找工作?
"我攥紧纸板,喉咙发紧,把三天来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又加一句:"我能扛五十斤化肥!
"他突然笑了,从裤兜摸出包烟,烟盒上印着"利群","巧了,哥这儿缺个保安。
一个月一万六,干不干?
"一万六。
这个数字在我舌尖滚了三滚,像块含化的水果糖。
父亲开两三个月大车才能挣这么多,足够给老家的窑洞换个新瓦,给母亲买瓶新的雪花膏。
男人掏出张钞票,五十元,在我眼前晃了晃:"走,先给你买件衣服,别给哥丢人。
"夜市的霓虹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在摊位前挑了件黑色夹克,扔给老板五十块:"不用找了。
"夹克穿在身上有点大,袖口能塞进两根手指,却比母亲缝的棉袄暖和。
他拍了拍我肩膀,指尖触到我肩胛骨突起:"明天去通州培训,三天后上岗。
培训期一天两百,干得好还有奖金。
"通州的培训基地是栋旧厂房,铁门上挂着"龙腾安保"的牌子。
推开门时,我看见二十多个少年蹲在墙根,有的叼着烟,有的胳膊上纹着歪歪扭扭的龙。
穿迷彩服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拎着橡胶棍:"我是李队,以后你们归我管。
"他扫过我身上的新夹克,嘴角撇了撇:"新来的,去把厕所扫了。
"夜里睡上下铺,我挨着个河南来的少年,他叫阿康,看起来二十七八的样子,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别看他们说的保安,挣的可不比俺们村村长多,等俺挣了钱了,回家娶个小妮儿,俺看看谁还敢看不上俺”他信誓旦旦的说道,我和他一样在,也想要挣大钱被人看得起,就这样我们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沉沉睡去。
我们憧憬着未来。
可培训的日子并不好过,李队的橡胶棍时不时就落在身上,让我们动作快点再快点。
第三天的晚上,阿康偷偷跟我说他发现这培训基地有点不对劲,白天有几辆车来,连拉带打的拽走了几个表现不好的兄弟,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们回来。
我心里一紧,但想着为了那一万六的工资,还是决定再忍忍。
培训结束那天,李队把我们带到一辆大巴前,说要带我们去正式上岗的地方。
车开了很久,他带着我们一行五个人去了火车站,我和阿康,洋仔,眼镜,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小伙子,听说好像是学过一些电脑的。
除了我之外几个人都差不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李对要走了我们的身份证,我心里的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一个光头走过来,冷冷地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老板,我叫欧文!
等会儿呢你们几个跟我一起上火车,咱们去正式公司。
火车汽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火车汽笛是锈铁在时光里拧出的呜咽,像旧铁桶倾倒生锈的月光,又似天空被金属划开道带响的裂痕,更像生锈的钥匙突然拧动了时间的锁芯。